自2024年起,全球光伏行业进入剧烈动荡期,一轮覆盖上下游全链条、波及中外主流市场的企业破产潮持续蔓延,引发全球能源界、金融界和政策层的广泛关注。这场危机不仅导致一批中小制造企业出局,更波及部分新锐上市公司和传统优势企业,暴露出行业发展逻辑、产能结构、投融资模式与国际格局的多重脆弱点。如何准确理解此次危机的成因与演进路径,厘清其与以往行业调整周期的本质差异,并判断未来的风险延续与重构趋势,已成为当前光伏产业界和宏观政策制定者亟需正视的重要课题。
一、2024年以来光伏行业出现“系统性坍塌式破产”
自2024年初起,全球光伏行业进入大范围调整周期,企业破产、退出、停产的事件频繁发生,形成一波具有系统性特征的破产潮。这一轮冲击并非个别企业的短期困境,而是产业链长期高速扩张与全球市场预期下调叠加之下的结果,标志着光伏行业由高速增长阶段迈入深度出清期。
据PV Tech、彭博新能源财经(BloombergNEF)与中国光伏行业协会(CPIA)等机构发布的公开数据,截至2025年7月初,全球已有超过110家光伏制造及系统企业公开进入破产程序、债务重组或实质停产状态,波及中国、美国、德国、印度、越南、马来西亚等多个光伏制造与应用中心,覆盖硅料、硅片、电池片、组件、逆变器、电站投资、系统集成等多个环节。其中中国企业占比超过60%,成为本轮调整的核心区域。
中国作为全球最大光伏制造国,产能高度集中于江苏、安徽、浙江、山东等地。这些地区在2021–2023年大规模引入TOPCon、HJT等先进技术项目,但由于产能投放节奏与终端需求脱节、融资链条断裂等问题,企业相继陷入经营困境。根据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数据,2024年全年仅江苏省已有超过30家光伏相关企业进入破产或清算程序,其中不乏年产能5GW以上、具备一定研发或融资背景的中型企业。
部分新兴制造商的“闪投即退”尤为典型。例如,华东某TOPCon企业在2023年完成一期建设并投产,但因缺乏稳定订单,2024年一季度即陷入亏损,三季度即被债权人申请破产清算。山东某组件企业在连续三个季度出现应收账款违约后,于2025年7月正式停产并对厂房和设备进行拍卖处理。
海外市场亦同步承压。根据BloombergNEF发布的2025年第二季度市场回顾报告,美国市场中若干本地光伏系统商和安装商(如Sunnova、Sunergy)因信贷收缩、客户融资受限等问题进入重组程序,部分项目推迟交付,市场整合趋势增强。欧洲受高利率与电价回落影响,光伏EPC业务毛利率普遍压缩,波兰、德国、意大利等国出现中小型系统集成商集中退场的现象。印度方面,2024年全年实际新增光伏装机约为21GW,未达原定目标的70%,多个中小型EPC企业终止运营。
南亚作为近年来中资企业“出海设厂”的重点区域,也受到美欧贸易摩擦溢出效应影响。美国于2024年继续推进“东南亚四国”反规避调查,导致越南、泰国、马来西亚部分中资组件工厂订单锐减,产线大幅停工,一些项目被迫挂牌转让或中止投产。
企业类型方面,本轮出清并非仅限于历史亏损的“边缘玩家”。2021–2022年期间依托资本市场热潮“跨界入局”的新锐制造商,以及部分尚未完成产能折旧的新建企业,成为率先退出的主体。同时,部分中型企业因经营杠杆过高、客户集中度过高或技术路线偏离主流,也在此次调整中被迅速淘汰。
总体而言,这轮破产潮在时间上具有高度集中性,在地域上以中国为核心,在结构上从制造端逐步向系统集成端延展。它既是市场周期的自然反应,也暴露出产业链内部运行的脆弱点和应对能力的不足。后续的发展将进一步取决于行业供需重构、金融环境改善及政策引导机制的调整与完善。
二、两年内四个“节点”,危机步步加深
回溯本轮光伏企业破产潮的演进轨迹可以发现,其并非突发的孤立事件,而是产业系统内部长期积累的矛盾在外部环境扰动下集中爆发的过程。从2023年下半年至2025年中期,光伏行业经历了由预警信号浮现、市场价格逆转、集中性出清到生态系统动荡的四个阶段性节点,危机呈螺旋式加深。
(一)诱发期:2023年下半年,扩张顶点隐现回调信号
2023年上半年,全球光伏产业延续2022年的高增长态势,投资热情持续升温。据中国光伏行业协会(CPIA)数据,当年国内新公布组件扩产计划超600GW,硅料环节新增项目超过150万吨/年,行业总产能规划逼近历史高位。从2023年三季度开始,供需错配迹象逐渐显现,价格开始松动。PVInfoLink数据显示,2023年9月国内多晶硅现货价格首次跌破100元/kg,结束了此前长达近两年的高位运行。
与此同时,欧洲市场库存攀升,电站EPC与储能交付延迟,北美市场因政策配套滞后,新增项目推进缓慢。特别是美国《通胀削减法案》(IRA)2023年正式进入执行阶段后,其“原产地要求”对中国制造产品形成实质性排斥。尽管彼时行业表面仍维持热度,但价格、订单、政策三重变量均已出现“拐点迹象”,部分新投项目开始感受到预期落差带来的资金与市场压力。
国内外市场的双重压力从2023年四季度开始显现,光伏全行业进入亏损周期,多晶硅、组件等核心环节持续“失血”。数据显示,2024年,A股68家光伏制造企业,合计亏损约257亿元。而在2023年,则是合计盈利993亿元。
(二)放大期:2024年一季度,价格断崖触发行业亏损潮
进入2024年第一季度,行业危机开始全面放大。产能集中释放,而终端需求增长乏力,供需矛盾加速演化为价格崩盘。2024年,我国光伏产业链价格走势可以用“俯冲”来描述。
硅料环节。多晶硅致密料均价由年初的65元/kg降至年底的39元/kg,降幅40%;颗粒硅由年初的59元/kg降至36元/kg,降幅39%。根据硅业分会统计,2024年4月中旬,硅料价格已跌破企业生产成本,达到部分企业现金成本;5月初,硅料价格突破绝大多数企业现金成本。
中国光伏产业链价格
硅片环节。2024年,市场主流N型硅片,182矩形、210R、210硅片年度均价降幅分别为50%、39%、56%。组件环节。双面双玻单晶PERC组件均价年底降至不足0.7元/W,降幅28%~30%。TOPCon、HJT双面双玻组件降幅分别为13%、29%。中国出口光伏组件平均单价跌至0.14美元/W,同比下降超过30%在此背景下,多家技术不成熟、销售体系不完善的新进企业首当其冲陷入困境。浙江、江西等地多个TOPCon和HJT项目刚建成即陷入“开工即亏损”状态,部分项目未满一年便启动破产清算程序。
(三)加速期:2024年下半年,产能出清进入主导阶段
自2024年三季度起,行业出清进程加速,危机波及面扩大。国家能源局调研数据显示,2024年四季度中国光伏组件行业平均开工率不足40%,局部地区甚至跌破25%。据SOLARZOOM统计,2024年下半年有41家中小型光伏制造企业被动退出市场,其中包括多个5GW级项目。不仅制造端退潮明显,下游投资端也显现疲态。国家电投、中广核新能源等多家大型企业暂停部分地方分布式项目推进,部分地方政府亦公开表示暂缓招商引资节奏。
此阶段光伏上游企业陷入“边生产、边亏损、边砍预算”的自我应激模式,部分企业为维持现金流勉力维持低负荷运行,但产出已无法覆盖运营支出,资产流动性接近冻结。面对此局面,2024年7月底,中共中央政治局在部署下半年经济工作时,不仅再次着重强调“要培育壮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而且首次提出“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
(四)扩展期:2025年上半年,危机外溢至配套与海外体系
进入2025年,危机开始从制造环节向配套材料商、终端服务商、海外制造基地等外围系统扩展,显示出生态层级塌陷迹象。逆变器领域出现连续关停,3家中型企业宣布停产或破产,头部企业如阳光电源亦提示出货节奏放缓。
海外代工基地深受美国“东南亚溯源调查”影响,2025年Q1中资背景的越南、马来西亚组件产线开工率大幅下滑,多个项目进入出售、拆解阶段。
配套环节亦未能幸免。多家玻璃、银浆、EVA胶膜等材料供应商出现应收账款集中逾期,流动性风险抬升,部分企业启动减产或裁员。
据BloombergNEF 2025年二季度报告,全球光伏相关企业关闭数量同比增长212%,其中90%以上集中于中国、欧洲与东南亚三大区域。此阶段危机已脱离传统“价格-成本”范畴,转向资金流中断、商业模式不可持续、上下游协同失败等系统性风险体现。
三、这次破产潮与以往有何不同?
回顾近十五年全球光伏产业发展历史,行业经历了多次“繁荣—调整”的周期波动。例如,2011年欧美削减补贴引发“欧债危机冲击波”,2018年中国“531政策”带来国内装机断崖式下滑。但与过去主要由单一政策调整触发不同,2024年以来这轮破产潮成因更复杂、演化更迅猛、范围更广泛、影响更深远,可归纳为以下五大突出特征。
(一)全链条塌陷,风险由点向面快速扩散。
本轮危机波及产业链上下游各个环节,传导路径短、速度快。从硅料、硅片,再到电池片、组件,甚至胶膜等辅材,几乎很少有企业能独善其身。
上游硅料企业虽仍维持账面盈利,但根据PVInfoLink数据,2025年上半年多晶硅价格已由2023年初的300元/kg跌至42元/kg,毛利空间大幅收缩。
电池片和组件环节产能利用率降至40%以下,新进入者几乎全面出局。
下游EPC企业及分布式集成商则因项目收益率恶化、融资渠道收缩、回款困难,相继关停或转型。
配套材料环节如光伏玻璃、EVA胶膜、银浆等,也因库存积压、应收账款违约增加,出现阶段性停产潮。
(二)中坚企业批量出清,行业“中空化”加剧。
光伏主产业链已持续亏损近一年,部分企业资产负债率超70%,筹资能力几近枯竭,二三线企业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此次破产潮不仅清退了长期亏损、技术落后的边缘企业,更导致大批具备制造能力、市场资源的“腰部企业”集中出局。年产能在3—10GW区间的中型企业,由于既缺乏规模优势,又无成本、渠道与品牌支撑,难以在价格战中生存,退出赛道成为必然选择。同期,主流龙头企业如晶科、晶澳、通威、天合等虽未退出,但均采取“压缩产能投放”“冻结部分投资项目”等策略,反映出“强者也开始减速”。
行业格局呈“K型分化”,头部企业集中度上升,弱小企业自然淘汰,而中型企业大量出清,造成“技术未形成壁垒—市场未形成主导—中间层断裂”的结构性风险。
(三)周期反转陡峭,企业缺乏缓冲机制。
相较于2011年与2018年调整周期普遍经历18个月以上的缓慢转折,本轮危机从启动至深水期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堪称“闪崩式反转”。
由于行业库存周期与资本回收周期普遍在9—12个月,导致大量企业尚未实现成本回收就遭遇市场崩塌。
Wind数据显示,2024—2025年光伏制造企业信用风险事件激增,行业债务违约率同比上升超200%,融资利率普遍上行至8%—10%,债券与股权融资难度急剧加大。
多数企业缺乏应对急剧波动的现金流管理与运营弹性,一旦营收不及预期、融资链条断裂,即陷入“库存积压—账期拖欠—资金链断裂”的连锁反应。
(四)市场信号失灵,投资冲动与政策空档交织。
过去三年,在“双碳”战略、绿电政策支持和产业资本推动下,光伏行业出现了明显的“投资快于市场、扩张快于消纳”现象。
地方政府为抢占新能源赛道,集中推出大量百亿级光伏园区,2021—2023年间累计备案新增组件产能超1200GW(CPIA)。
多数企业扩产缺乏中长期市场测算与项目审核机制,仅凭“市场热度”决策。
与此同时,国家层面对于产能调控、市场准入、产业退出等关键政策缺位,地方与中央之间、投资端与消纳端之间缺乏联动协调。
以2024年为例,中国光伏组件产能已突破900GW,而全年全球新增装机需求不足500GW,产业供需错配空前严重。市场缺乏有效价格信号与行业总量控制机制,导致结构性泡沫膨胀至临界点后全面破裂。
(五)全球共振冲击,地缘政治与合规壁垒同步抬升。
本轮危机不再局限于国内市场,而是受到国际制度、政治、供应链地缘等多重因素影响,呈现强烈的外部联动性和不可控性。
美国通过IRA法案设定本土化制造比例与产品“产地追溯”要求,东南亚中资代工产能受到连带排查。
欧盟推进CBAM机制与可持续供应链规则,要求碳足迹、劳工合规、回收利用等标准,并有意与中国市场脱钩。
印度、巴西、土耳其等新兴市场纷纷出台光伏本地化激励政策,逐步排斥进口组件与系统产品。
对中国光伏出口企业而言,这些制度性约束不再是临时壁垒,而是带有长期战略意图的准入门槛重构。全球市场不再是“无限接纳的蓄水池”,企业必须面对“国际市场结构重写”的长期挑战。
四、破产潮仍将延续,行业正在进入“淘汰与重塑期”
本轮光伏企业破产潮,不是价格短期波动或局部政策变化所致,而是经历长期外需驱动、资本过热和政策扶持之后,行业积累的系统性失衡集中爆发的结果。从供需结构到竞争逻辑,从技术演进到政策调控,光伏行业正步入一个“结构深调+秩序重塑”的关键窗口期。趋势表明,破产潮尚未结束,行业重构方才开始。
第一,出清仍在持续,库存高位、价格承压、融资紧缩“三压共振”。
截至2025年中期,光伏行业尚未完成产能出清周期。
库存方面,根据CPIA与SOLARZOOM数据,2025年6月底中国光伏组件库存超过80GW,电池片产能利用率低于45%,大批TOPCon新线维持“停—开—停”状态。
价格方面,PVInfoLink预计2025年三季度组件价格仍维持在0.65~0.7元/W,难以有效修复盈利空间。
资金方面,Wind数据显示,2025年上半年已有超过25家光伏制造企业被银行列为风险客户,多家企业债券评级遭下调,部分民企融资利率上探至9%以上,股权再融资几近停滞。
三重压力交叠,导致部分企业即使账面尚有订单和资产,也无法维持现金流“闭环”,预计至2025年四季度仍将有一批中型企业被动出清或主动退出,行业仍处于“阵痛未止期”。
第二,竞争逻辑重塑,从“规模竞赛”转向“效率为王”。
过去十年,光伏行业以“扩张为纲”,产能成为估值与政策背书的关键指标。但本轮出清清晰地表明,传统的产能逻辑已失效,效率与质量正成为新一轮竞争核心。
产能利用率、库存周转率、现金流结构将成为投资人和市场评估企业优劣的重要指标。
企业比拼将转向制造成本控制能力、柔性制造响应速度和技术迭代效率,淡化单一规模扩张。
产业链布局将更注重抗周期性能力和协同稳定性,追求“稳而精”的结构优化,而非“多而乱”的资本堆叠。
这一逻辑变化意味着,多数非头部企业即便短期未退出,也将逐步边缘化,行业或呈现“集中度提升+中部塌陷”的深度重构格局。
第三,价值再定位,技术、品牌与全球化成为竞争新锚点。
产业竞争焦点正从传统“低价+规模”向“技术+品牌+全球化能力”三要素过渡,形成新一代价值评估体系。
技术端,N型TOPCon、HJT、BC电池与钙钛矿等迭代路线竞争加剧,具备技术集成、平台化研发与工艺产业化能力的企业将占据未来高质量供给主导权。
品牌端,在B端工程项目、C端户用市场中,品牌口碑、交付能力与服务体系成为信任门槛。如阳光电源、隆基在海外市场的表现正从“制造能力”转向“系统能力”。
全球化端,面对欧盟CBAM机制与美国溯源政策,企业正加快推进“本地化制造+合规化运营”,如晶澳在越南、通威在马来西亚、天合在印度的产线部署,形成新一轮海外布局潮。
这些要素构成了新时代“护城河”,决定企业能否在波动中长期稳健经营。
第四,政策导向转变,“放量式鼓励”正转向“有序化治理”。
伴随行业进入深度调整期,政策重心亦从“推动增长”逐步转向“引导规范”,宏观调控思路出现实质性转向。2024年11月15日,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发布消息,将光伏出口退税率由13%下调至9%。这将将有效遏制国内低价光伏产品无序溢出,避免恶性竞争,为优质产品提供成长空间。2025年6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已召集多地发改委及行业协会开展光伏制造业运行座谈,部署“稳产、调结构、控风险”三项工作重点,释放出政策层面将强化前瞻调控与市场治理能力的明确信号。中国光伏行业协会呼吁企业“不盲目扩产”,推动 33 家企业限产,全球组件产量 2024 年骤降 19.1%。部分企业通过技术升级实现逆袭,如永臻科技利用再生铝技术将边框碳排放量降至 1.8kg/kg,获得欧盟绿色溢价订单。
下一步,国家产能备案机制或将重启。通过中央层面建立项目报备与预警系统,参考钢铁、水泥行业经验,遏制“低水平重复建设”。鼓励并购重组。支持头部企业通过收并购整合产业资源、吸收过剩产能,增强产业链协同韧性。加强地方项目准入与节奏管理。引导地方政府理性设定招商体量与供电配套,避免“抢跑式园区竞争”。金融支持精准投向。优化信贷结构,对优质项目与技术导向型企业给予利率倾斜,同时配套破产重整机制以推进“有序退出”。
本轮光伏企业破产潮,既是市场规律作用下的周期性出清,也是产业长期积累矛盾在多重外部压力下的集中爆发。它深刻改变了行业的竞争格局、投资逻辑与发展预期,促使企业从粗放扩张转向精益管理,从追求产能规模转向追求技术效率和系统竞争力。对于仍处调整深水区的光伏行业而言,真正的“触底”尚未到来,但以此为转折点,迈入优胜劣汰和结构重塑阶段已成共识。接下来,行业是否能够在震荡中重建信心,在重构中重塑秩序,关键在于能否尽快实现从“被动应对风险”向“主动提升韧性”的战略转变。未来的市场,不属于一时的跟风者,而属于真正具备长期价值创造能力的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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